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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很少向人提起我奶奶,并不是我已經忘記了她。而是在這歲月的長河里,我們習慣了忙碌地奔波和瑣碎地生活,很多時候無暇扣響記憶之門。直到那天,我在學校的崇文大講堂里,聆聽了中國紋樣學者、廣西藝術學院黃清穗老師講述少數民族服飾的紋樣,我就突然想起我奶奶了。
我的故鄉在美麗的富川瑤族自治縣,我奶奶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,也是個典型的瑤族女性。她有著中國傳統女性的善良、勤勞,也有瑤族女性的美麗。她養育了三個兒子,我父親排行老二。
我父母在我上小學之前一直是兩地分居,父親在南寧一所大學里教書,母親則在這個城市最邊遠的一個畜牧研究所里做科研。20世紀80年代初,這個城市交通極為不發達的時候,他們也僅有周日能見上一面。為了解決父母當中單獨一人照顧我的難題,奶奶便離開了家鄉,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擔負起照顧我的責任,所以我是奶奶帶大的。
我三歲的時候,跟著我父親在大學里生活。奶奶就承擔了一個母親的角色,彌補了我童年缺少母親陪伴的缺憾。例如在我父親每晚外出巡查學生上晚自習,我又特別渴求父親留下來的時候,奶奶便給我講故事、陪我玩耍,安撫我睡覺,給予我安全感。我一直記得那些夏天的夜晚,我和奶奶坐在窗前的書桌邊聊天,皎潔的月光灑在我們的書桌上,風吹過我的臉龐,遠處隱隱約約傳來蟬鳴和蛙叫,我和奶奶聊著聊著就睡著了。
奶奶沒有念過書亦不識字,可她肚里的故事卻不少。她會給我講梁山伯與祝英臺,講巧媳婦智斗地主老財,講很多這樣有趣的民間故事。最讓我著迷的是,她可以整段整段地唱戲文給我聽,雖然那時的我也不怎么聽得明白,但就覺得那腔調真是好聽。常常是她在做著針線活的時候,隨口就唱上幾句,長吁短嘆,曲調優美抒情、柔和婉轉,就仿佛那富江之水,纏纏綿綿又娓娓動聽。
奶奶其實是個溫婉、細膩又愛漂亮的女性。雖然那時我們家境貧寒,但她的衣服都是淘米水漿洗過的,衣服永遠挺括、干凈而整潔;她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,發髻盤得緊致,發絲熨帖、平整而光滑。她收拾好她自己,也收拾好我們家,并最大限度地想方設法充盈它。為了給我們補充營養,她就在院子里養雞養鴨,種點蔬菜改善我們的伙食;她說孩子要穿百家衣吃百家飯才好長大,就跟左鄰右舍討些碎布頭,剪成半個巴掌一樣大小的三角形,一塊一塊地拼出對稱的幾何圖案,給我縫出色彩艷麗卻又絲毫不顯雜亂的漂亮枕套,納上幾雙繡花鞋墊……奶奶的手真是巧啊,她縫過的地方幾乎看不出針腳,她做的鞋墊又好看又舒服。
研究少數民族紋樣的黃清穗老師說,各族勞動人民把寓意吉祥的龍和鳳、飛禽走獸、太陽和花朵,凡是他們認為美好的東西全部都繡在了服飾上面,所以那些服飾看起來色彩豐富、圖案繁多,他們是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給予兒孫的。如今看來確實如此,我奶奶沒有學過美術,但按照她自己的理解,她把自己覺得最美的色彩和祝福都縫進了針線里,把滿滿的愛都給了我們。我父親說,“若是在老家,奶奶還可以給我們用織布機織布哩”。我說,“可惜了,我奶沒有女娃,這手藝算是失傳了”。我現在想,雖然手藝失傳了,但好在對家人的愛卻一直傳承了下來。
記得小學過六一兒童節的時候,學校給我們每個孩子發了好些糖。在學校,我把糖揣在口袋里,忍著沒吃?;氐郊?,趕緊分奶奶一半。我奶奶起初不肯要,說讓我吃??伤洸蛔∥夷?,還是收下了??粗棠淌障铝宋业奶?,我才放心吃自己的糖。又過了些時日,我的糖早吃光了,奶奶看我嘴饞了,居然變戲法似的從她口袋里摸出幾顆我之前分給她的糖給我吃。我才知道,奶奶也舍不得吃,專門留著給我了。
后來,我漸漸地長大了,父母也想方設法地調動工作湊到了一起。奶奶曾回過故鄉又再來我們家,但終歸漸漸蒼老,體弱多病。到了1994年,她思念故鄉盼著葉落歸根想回老家,我們也就順著她的心思。送她回去之后,我也曾在某個暑假回故鄉看她,但不曾想那山高路遠的一見便是最后一面。
再回去時,已是清明踏青時節。我走在村里彎彎曲曲的青石板路上,想象著奶奶那佝僂的背影和緩慢的步伐,那在故鄉最后的時光,她心里應該是自在、愉悅的吧。我想起她時,忍不住哼起她曾輕輕吟唱的調子,我不知道她臨走時還記不記得那些年在城里和我度過的時光,她有沒有也很想過我。
電影《尋夢環游記》里有一句溫暖的臺詞:“死亡不是終點,遺忘才是?!庇洃浭巧难永m,只要有人記得,亡者就不會真正死去。我在奶奶墳前給她點起香火,風吹過眼前的山坡,目光所及,盡是溫柔的綠色,在這片充滿生機的色彩中也飽含著星星點點的花朵。我知道春天花會開,奶奶一定也知道我來過。